黃可偉〈命運森林〉

1
  我乘著往機場的巴士,坐在上層,途經般咸道,六棵大榕樹已經斬去。中學時每次放學都走過般咸道,榕樹長在古老手砌石牆上,亭亭如蓋,那時已有三四層樓高。2015年颱風之後,最大一棵倒下,政府順道以石牆不穩為由,斬去另外五棵,石牆只剩下幾個依附著的樹頭,這就是石牆樹的命運,誰叫他們不是生在原始森林?沒有了石牆樹的森林,依然是森林,而我正坐在機場巴士,全速駛離這個長滿大廈的混凝土森林,往臺灣彼方更大更廣的森林前去。石牆樹樹頭慢慢被巴士拋離,由我的視界中消失。

2
  我在沼平站上車,火車早上十時開動,往深山航去。阿里山森林的確又深又廣,映入我視界中的,是漫無邊際,往山上蔓生的蒼鬱樹木,坐在小火車上,前面大樹甩到後方,但前面仍然有無數的大樹在等待著我,我成長在香港市區,難以想像原始森林可以延綿多廣。根據資料,阿里山小火車是日治時代遺物,1906年首先興建嘉義至竹頭崎路段,1920年眠月線落成,整段阿里山鐵路完成,本來用於運輸木材,直至後來才同時供應載客,算如今,也有九十多年的歷史了。
  這條夾雜在山林中的鐵路,打開了阿里山的現代化時代,從此人類可以更方便穿梭於山上山下,進行不同活動,對人類來說,是天大好事,我想那時的人看見滿山豐富的資源,都會知道這是天然寶庫,入了寶山,又怎麼會空手回來呢?人類便開始在山上開啟沃土下的礦藏,砍伐千年大樹,收為己用。日治時期自1912年起至1945年止,共伐去一萬八千多公頃檜木林,到臺灣重光,檜木林仍舊難逃劫難,到1991年政府正式宣布全面禁伐天然林之前,國民政府已開發了三十四萬公頃林,很多珍貴林木消失殆盡,直至1985年玉山成為國家公園,林木才得以倖存。[1]Google地圖俯瞰,阿里山鐵道看來是一道灰黑疤痕,匍伏森林之中,蜿蜒而上,不過火車乘載的客人,已由以往帶著斧頭的伐木工,變成現在的觀光者了。鐵道上的人早已變遷幾代,但它仍舊默默依臥於大地,記載阿里山森林的近世命運。
  我是鐵道上的過客,坐在車窗旁,看著前面林木往後倒退,到了二十分鐘左右,山上嵐氣也開始由不同樹木的夾縫間瀰漫開來,我在神木車站下車。地上很潮,也嗅到空氣之間很濕潤的山林氣味。這個叫「神木」的車站,在日治時代本名「御神木」,聽到「御」字,就知道那是歌頌天皇的名號了,但一個「御」字,也很能襯托出神木之巨大。這些神木都是紅檜,紅檜(Chamaecyparis formosensis是柏科扁柏屬大喬木,又稱松蘿、薄皮、水古杉。189611月,竹山撫墾署長齊藤音作與林學博士本多靜六考察玉山,發現紅檜,他們帶標本回日本,並於1901年命名「台灣紅檜」,這些山中巨人與世隔絕,一直棲居山中,距離人類發現也只不過一百年左右。
  神木站巨檜,有三千多年壽命,但自195667日清晨遭雷擊後不久枯萎。六十年代林務局在仍然矗立的殘木上種植紅檜幼苗,令其看來綠意盎然,有人說這是干擾自然,但我覺得也不盡然,早已枯萎的祖木成為後代寄生之地,幼苗在其上生長,自然也吸取了殘木剩餘的營養,清代龔自珍在〈己亥雜詩〉中便說過「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花」,落花用己身滋養後代,體現仁愛,表面上林務局用人工造作的方法處理殘木,卻誤打誤撞促成了春泥護花的結果,大自然的奇妙,實在令人驚異。
  到我去到神木原址,神木早已不再矗立。199771日,阿里山連日大雨,神木一半樹身傾倒於森林鐵路上,到翌年629日,管理局將整棵巨木放下,從此她便橫亙地上。其實這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,神木已有三千年歷史,歷盡滄桑,總有一日會油盡燈枯,她早已在五十年代已經死亡,現在只是正式安放好遺體而已。說到神木倒下那一天,香港人一定深有感受,那一天我仍是一個中四學生,開始放暑假,在630日晚上,我一直看電視直播至深夜,因為是香港主權回歸前夕,看著米字旗在30日最後幾秒降下,71 日五星旗隨即升起,末代港督彭定康與皇室冒雨乘皇家郵艇離開,香港倏忽之間就由殖民地變了特別行政區。當時年紀小,不認識政治,只覺得陪伴我成長的英國人走了,有點傷感,又聽過家中長輩說過大陸的事,有點擔心未來,想不到到我長大了,發覺香港原來仍然是殖民地,只不過由英國人手中移交到中国人手上。現在去到神木前,才知道阿里山神木也在同一天大雨中倒下,不知道當天兩個下大雨的地區,會同時有三千年古木,與城市的生命樹同日倒下,看著開始收縮變暗的神木,心中不禁黯然,不知道香港這棵大樹在哪一朝也會頹然萎頓。
  臺灣人對已死的神木都好好保留,狐疑那是日治時期薰陶的神道教傳統,還是傳統華人山川崇拜的遺留,又或許那是兩種文化交雜的結果,反正都類近泛神信仰,相信萬物有靈,才會對自然中一草一木生出敬意。我由巨木遺址出發,走上往慈雲寺的巨木群棧道,行了十五分鐘,來到「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」,碑石用以紀念開發阿里山的河合鈰太郎博士,他在明治三十五年(1902)五月接受台灣總督府邀請,到臺灣勘察阿里山森林資源,次年二月接受任命,統籌開發阿里山森林及鐵道,大正元年(1912)森林鐵道全線通車。這個旌功碑究竟是表揚功德,還是銘刻惡行也可爭議,對人類來說,得到龐大的森林資源是德,但對阿里山的走獸草木來說,自然是大劫難,即使河合博士在大正八年(1919)重返阿里山,目睹人類在古木參天的森林大肆砍伐,也感慨賦詩:
斧斤走入翠微岑,伐盡千年古木林。
枕石席苔散無蹤,鳴泉當作舊時音。
斧頭砍伐的森林是當下情景,古木與石苔都已消失,唯有透過嗚泉這捉摸不定的水流追憶過去,表達了對抗命運的徒勞。
  很奇怪,在旌功碑之旁,就有取代舊神木的新神木。這棵新神木舊名「光武檜」,樹齡約二千三百年,專家推算神木發芽時間約為東漢光武帝年間,故名。河合博士是開山功臣,新神木卻是山中皇帝,二者大概分屬兩個陣營──開山與守山──河合博士早已過身,表揚他開山功績的旌功碑經歷八十多年風雨洗刷,也已模糊不清,現在卻與仍然鎮守深山的蒼勁老檜互為伴侶,似乎有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黑色幽默況味。
  就在這敵對陣營附近,有一座建造於昭和十年(1935)的樹靈塔,祭祀巨樹靈魂。相傳當年工人砍伐了大量幾千歲的神木,神木震怒,使不少伐木工人罹患怪病死亡,甚至連白米煮出的飯也變成紅色,於是流傳「樹靈作祟」的傳聞。為了平息事件,日本人興建樹靈塔祭祀阿里山樹靈,還請道士上山作法,之後怪事就不再發生。[2]樹靈塔上方山坡,有一棵「千歲檜」,日治時期舊稱「萬歲檜」, 因樹形上端分叉,狀似雙手高舉喊萬歲,故名。樹靈塔與萬歲檜的名字,都與日本人信仰有關,我不太了解這回事,但在不少日本卡通片中,神社或後山上的參天古樹,都用白色菱形紙條包圍,應該是日本人相信大樹有靈的明證,而他們留在這裏的樹靈塔,與擬人的樹名,也可看到泛神信仰痕跡。這不是日本與臺灣獨有,在香港大嶼山沙螺灣村後有棵老樟樹,未開村時已於生長,至今約有千多年歷史,要五個人手牽手才可環抱。香港淪陷時,日本人到處伐木作燃料,但據聞老樟有靈氣,每次大雨過後都升起縷縷青煙,村民視它為神仙樹,日本人亦不敢褻瀆,樟樹得以倖存,這又是泛靈信仰的護生之功。[3]在古代人眼中,山川萬物都有靈,會影響人類禍福,不敢開罪,現在看來,這是最原始的環保觀念,反而如今社會看來文明多了,自詡文明科學,不再相信森林可以影響人類命運,因而加以殺伐剝削,遠不及古代人珍視大自然的一草一木,實乃倒退。
  近來瀏覽網媒,才知道有一門學科叫「民族植物學」(ethnobotany)。Ethnobotany美國地理、生態及植物學家哈斯柏格(John Harshberger, 18691929)於1895所創,維基百科的解釋是:「民族植物學的目的是紀錄、描述和解釋人類在文化上(及使用)與植物間的關係,並著重於研究植物如何在人類社會中被使用、認知及保育,例如食品、衣著、貨幣、宗教儀式、醫藥、染料、建築及化妝品等使用情形。」[4]地球上每一個地方的民族都有民族植物,連繫着民族發展與命運,與歷史、經濟、文化有關,我想在阿里山區附近人民的民族植物,應當是紅檜。自從二十世紀初,檜木業已經成為阿里山重要產業,工人斬下大量古老檜木,運往各地販賣,有的還遠銷日本興建神社與鳥居,現在東京的明治神宮、靖國神社都由阿里山紅檜建成,結果現在山上遍佈砍伐後剩下的幾米直徑樹頭。《爾雅釋木》解釋「檜,柏葉松身。」又《翼雅》曰檜「性耐寒,其樹大,可爲棺椁及舟。」松柏皆為樹中壽考者,古人認為檜木類近,可見他們早知道檜也是樹中老人。紅檜為阿里山的民族植物當之無愧,樹型高大參天,年齡長久,又與阿里山經濟活動甚至文化表現有關,看看臺灣不少仍然留下來的古老檜木神社,就知道沒有過譽,檜木實在與臺灣近代命運息息相關。看到道旁留有的古樹頭,覺得難過,可以猜想沒有大量砍伐之前,阿里山的森林應當多壯茂,難怪河合博士會賦詩以記難過之情,畢竟他間接將人類之手接引到山中來。
  我的家鄉也有與阿里山神木一般壯大,年紀老邁,而且與香港有密切關係的民族樹。香港的「香」就是來自土沈香,據羅香林教授《一八四二年以前之香港及其對外交通》所述,宋時東莞一帶及香港新界、沙螺灣等有大量土沈香,土沈香經碼頭轉運至中國大陸、東南亞甚至阿拉伯世界。環保份子馬屎說:「當時村民藉出口土沈香賺到錢,便會主力種植,隨後漸將它變成一項工業,如將木材製成香品、家具,外地土沈香也會運來加工。這種植物成為地區經濟作物,已不只停留在種植層面了。」[5]由此可知香港之香,不只是文學寓意,而是實在的與經濟文化有關的民族植物。後來沈香業在香港沒落,政府也列沈香作受保護植物,於是沈香在香港安靜地繁衍。想不到近二十年,香港土沈香給中国斬樹黨看中,胡亂砍伐,還試過攜武器襲擊大樹主人,再採走帶有香氣樹脂回中国高價出售,令這種香港之樹瀕危。
  《左傳襄公二十四年》云:「象有齒以焚其身。」大象因牙齒招來殺身之禍,紅檜與沈香又何不如此?檜木正因其高大堅硬成為神社建材,沈香也因其味道濃郁飄逸,成為佛檯供品,同樣因自身長處遭禍,看到阿里山與新界深山中的樹頭,難免難過憤怒。阿里山紅檜比香港土沈香幸運,檜木以往雖然大肆斬伐,但有幸剩下工人看不上眼倖存的大檜,近廿年政府嚴加保護,得以安樂成長;土沈香雖早有法律保護,只是魔高一丈,非法入境者抓之不絕,土沈香近年卻不得天年。兩種植物同是珍貴的民族樹,象徵香港與臺灣,二樹命運殊異,令人由森林聯想到港臺兩地將來可能有不同命運。
  我再沿路走往受鎮宮方向看森林中的其他樹木,走到香林國民小學附近,就見到三代木。三代木真的有三代的樹木於同一根源生長,成長時還生出一個高於成人的樹洞,這是因為第一代木倒塌後,新種子飄附於橫臥的樹幹,藉著枯樹養分生長,幾十年後成為巨木,樹根往下延伸深入泥土,包裹第一代木軀幹,幾百年後一代木腐朽消失,形成根下空缺的樹洞景觀,到第二代木枯死,又有種子飄落上面,回到以前的循環,生長出第三代。現在的第三代木,仍然茁壯成長,長在上一代軀體上,這很像佛家所說的成住壞空,世界的時間就是一個循環,起先會出生,保持,之後會毀壞,空寂,到無有一物後,又會由無中生出有,再過渡到另一個循環,第一代木生於無,死後又歸於無,但第二三代卻由無中開出存有之木,那不正表現了佛教的循環時間觀?這時看著三代木,又覺得香港帶來的鬱悶彷彿也在時間中轉化消失。
  已是下午四時多,要離去了。

3
  我步回神木站,坐回去的小火車去阿里山站,車開動,又往蓊鬱深厚的森林中駛去。樹木仍是早上來的時候般茂盛,但恍如有一股力量由樹木之間放射出來,驅走嵐氣,現在空氣變得清澈乾爽。我手中的智能電話正播放香港流行曲,歌曲很好聽,歌辭也有意思,不知道為甚麼香港年青人卻覺得香港歌老套,寧願聽英日韓語歌。我一邊聽音樂,一邊瀏覽《蘋果日報》新聞,這時輪到樂隊Mr.的〈森林〉出場:
其實 命運就像大廈
如都市幻化 凌亂如燈火中的密碼
露台 看看世界吧
這個天下 用盡方法建立這一個家
卑躬屈膝的花
為都市腐化 零落時擦亮這個家
但仍有過美態吧 不怕倒下
花開花飛花似畫
經得起變
說的也不過是花、城市、人世與命運都是無常地綻放腐爛,不停變化,那不如堅忍地承擔宇宙的規律,不就正如剛才見到阿里山神木的死生姿態?
  這時剛好滑到記者報導般咸道榕樹的新聞,說榕樹頭生出了一點點水橫枝,遠看時生意盎然,有點像第二代木身上長的第三代木,新舊交疊,但是香港大學樹木專家詹教授卻說,榕樹頭只是運用體內貯藏的養份垂死掙扎,沒可能變回大樹,而且會慢慢枯死。[6]不過誰知道呢,命運不是命定,而是無常,阿里山森林二代樹身上會長出三代樹,有誰可以百份百認定在香港這個悲傷的混凝土森林,將來不會在石頭地生遍能夠開花長葉結果子的大樹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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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〈學校不教的台灣山林血淚史〉,載臺灣教會公報新聞網(2013821日)。網址: http://www.tcnn.org.tw/news-detail.php?nid=5030
[2] 〈神木的怒吼──樹靈塔〉,載「典藏臺灣」(缺年月日)。網址:http://digitalarchives.tw/Exhibition/3144/1.html
[4] 維基百科「民族植物學」條目。網址: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6%B0%91%E6%97%8F%E6%A4%8D%E7%89%A9%E5%AD%B8
[5] 同註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