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一〈翻越阿里山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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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里山上,沒有美如水的阿里山姑娘。我們,還上不上阿里山?
在來台灣之前,有一次吃飯,席間一位老者說,他剛去台灣旅遊,到了阿里山,看到了阿里山姑娘,一點都不美,一個個都是壯實的。是這樣嗎?同桌的人問。他說,是這樣的,確實是這樣的——“阿里山的姑娘一點都不美,又壯,又黑,可能是曬多了太陽。他們又是母系氏族那一套搞法,一家之主是女子。我看不出阿里山的姑娘有什麼美。”一邊是一個忠厚的長者,一邊是一支我們聽了幾十年的老歌《阿里山的姑娘》,我不知道相信哪個才好,所以對老者的話,我半信半疑。
來台之後,上阿里山之前,台灣那位導遊“蔡芒果”說,你們大陸說,住在阿里山上的原住民,是高山族人,其實,台灣不說高山族,高山族有十幾個民族,你們在游日月潭時坐的那條船,船長叫自己“西瓜船長”,他就是邵族人,他的先祖就住在阿里山上,住在阿里山上的邵族人,男人只要喝酒打獵傳宗接代,事情一般都由女人做,所以女人一般都是壯實的。“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,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”,阿里山的女人有一種壯實的美,而現在,阿里山上連這種美也沒有了。蔡芒果繼續說,阿里山上,以前是有原住民的,現在,原住民都下山了,住在山上的都是以前的平地人,他們上山是去做你們這些遊客的生意的。這位導遊,應該不會欺騙我們。我們有點失望:那曾在我們夢中美麗的阿里山姑娘,我們是看不到了。蔡芒果說,你們還去不去阿里山?
我們這個旅遊團有幾十個人,大家一致認為,既然都已經到了台灣,不管怎麼樣,阿里山,我們還是要去的。
蔡芒果說,那你們要作好準備,特別是暈車的人,要在上山之前,吃好暈車藥,貼好暈車膏,上阿里山,彎多。
2
轉彎,轉彎,轉彎,轉了一個又一個彎。轉了多少個彎?汽車馱著暈暈乎乎的我上了阿里山。還好,我沒有更強烈的症狀。只是頭暈,走下車後,靠自己的雙腳走了一段路,我又有了方向感。遊客很多。蔡芒果說,阿里山幾乎每天都有這麼多遊客;台灣對大陸來台的遊客人數,是有限制的;如果沒有限制,那麼一下子會來好多好多人,小小的台灣容不下
來到阿里山上,看不到阿里山姑娘!藝術與現實,總是隔著太遠的一段距離,讓人失望,又讓人心有不甘。但既然來了,總還是要看點什麼。把失望之情暫時拋到一邊,看山,看雲,看遊客。我第一次坐上了森林小火車。蔡芒果告訴我們,坐這種小火車要特別注意車廂兩邊儘量保持平衡,前不久,就是因為車廂兩邊沒有保持平衡,有一列森林小火車就出了安全事故!我們坐在小火車裡,在阿里山呼嘯而過,這是不是對她的騷擾?她會不會怪罪我們?
蔡芒果問我們,大陸是不是有一種叫“阿里山瓜子”的?我們說是的。她問,是葵瓜子還是西瓜子。我們說,是葵瓜子,包裝袋上說這種瓜子產自灣阿里山地區,有灣風味,價格比一般的葵瓜子都要貴。蔡芒果說,阿里山從來沒有產過瓜子,不管是葵瓜子還是西瓜子。我又長了一點見識:原來如此!我曾被騙了那麼久。
阿里山最值得一看的,是檜木。
劉禹錫說,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。我是個無神論者,我當然知道,阿里山沒有仙(哪裡的山都沒有仙),也沒有美女,但因為有了這些檜木,她也就有了幾分靈氣。
姜領隊說,檜木三千年不死,死了三千年不倒,倒了三千年不爛。這說法怕是有點誇張吧。一個人是無法與一棵檜木比壽命的——人和檜木,不僅不能在時間上相比,在空間上同樣不能比。檜木比人更牢固地抓緊大地,比人更靠近天堂。我不能免俗,站到一棵巨大的檜木前,讓妻侄沈楊給我照相。我當然不是要讓自己的渺小襯托檜木的巨大,而是想沾一點檜木和阿里山的靈氣。我不想做一個被規定的小人,我想做一個死而不倒、倒而不爛的人。這是我的癡心妄想,我這是在癡人說夢!
蔡芒果說,我們看到的檜木,有日本人栽下的,有當地民眾栽下的,還有國民黨士兵栽下的。
檜木餐太平洋的風,飲太平洋的露,吃阿里山的飯,向上生長,直至參天,直至需要你仰視。很多人在“三代樹”面前留影。這棵樹也真是怪,最下面的第一代枯死了,中間是第二代,也枯死了,最上面的第三代,卻是一片青翠。長江後浪推前浪,前浪死在沙灘上。我已是中年人,已經明瞭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是責任感和愛心。我相信,那已死的第一代和第二代是“枯而無憾”,因為生命需要一代一代繁衍。生命之火相傳,愛才能恒久。
有棵很大的檜木就長在路上,它的根形成一個類似拱門的東西,我們就從拱門下矮身而過。面對大自然小小的奇跡,我願意低下頭來。我能在此時低頭,也能在彼時在大人們面前抬起高貴的頭。
看到這些檜木,我就想到了一個人——秦檜。《說岳全傳》之類的書,無疑美化了嶽飛,醜化了秦檜。但秦檜揣摩、逢迎宋高宗趙構的心思,將嶽飛殺了,無論如何……在韓世忠問秦檜,你說嶽飛謀反有何證據的時候,秦檜說,莫須有。好一個莫須有!俗話說,捉賊捉髒,捉姦捉雙。自以為聖意和大權在握的秦檜,竟然可以置最簡單最基本的常識於不顧!幾百年前,嶽飛冤死風波亭。幾百年後的今天,如果社會仍然是“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”,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。有個姓秦的讀書人在岳墳前說:人至宋後羞名檜,我到墳前愧姓秦。而這些檜木,它們不會因為秦檜而羞愧。我們不能因人廢言,我不會因秦檜而廢檜木。好東西就是好東西,好東西有自身的好。
在阿里山上,在檜木林中,留下了日本人的蹤跡。
在一棵巨大的檜木後面有一個樹靈塔,據說當初日本人在阿里山砍伐檜木的時候,樹神顯靈,讓砍樹的人死的死,傷的傷,所以就建了這麼一個塔。與塔相隔不遠的地方,立著一塊石碑,表彰一個日本人,據說是他第一個發現台灣有這麼好的檜木。蔡芒果說,在台灣有兩派,一派是親日派,一派是反日派。面對同樣一塊碑,親日派有親日派的解讀,反日派有反日派的解讀。她說,日本人把阿裡山的原生檜木差不多了,當初日本人砍檜木的時候,砍一棵大的,就栽下五棵小的。如何看待日本人?真是一言難盡。但不管這種感情多麼微妙多麼複雜,只要我們稍微冷靜理智一點,我們便不得不承認,在很多方面,我們必須老老實實學日本人。我相信孔子是贊成我這個說法的,因為他老人家說: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;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我曾從媒體上看到一個報導,說某地將一座青山弄成了荒山,上級領導要來此地檢查;怎麼辦?栽樹綠化荒山已不可能,於是當地的負責人便想出一個絕招,派人連夜用綠油漆將荒山漆成一片綠色!這真是一個“絕”招。想到這事,我的心便沉重起來。
在來阿里山的路上,姜領隊就對我們說,大家要作好心理準備,到阿里山上吃中飯,可能吃不飽,菜不好,分量也不足。可這頓中飯,我卻吃得很好。我是一個豐滿的男人如果豐滿也可以修飾男人的話),不大喜歡吃大魚大肉一類的東西,我要的是清淡。而中餐的菜多為“山肴野蔌”,分量也夠,這是我到台灣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。姜領隊說,今天中飯,確實是個例外,也讓她很意外。
就要下山了,我們團裡一對年僅十五歲的雙胞胎姐妹,還在為沒看到美如水的阿里山姑娘和壯如山的阿里山少年“亙亙於懷”。我笑著說,現在,你們就是阿里山姑娘。而阿里山上所有的男人,也不妨把自己看成阿里山少年。我人到中年,但此時再年輕一回,時不時再年輕一回,是很美妙的事情。
轉彎,轉彎,轉彎,轉了一個又一個彎。轉了多少個彎?我暈暈乎乎下了阿里山。
3
當夜宿高雄一家旅館,我打開電視,節目中一個男人正說著與《阿里山的姑娘》有關的事。我這才知道,寫這首歌的人,當時並沒去過阿里山,這和范仲淹寫《岳陽樓記》的情形頗為相似(據說,范仲淹沒去過洞庭湖,也沒登上過岳陽樓,卻寫出《岳陽樓記》這千古名文。)也就是說,完全可以將這首歌改為《玉山的姑娘》,甚至是《君山的姑娘》、《昆侖山的姑娘》。寫歌的人選定阿里山是個偶然,但這個偶然帶來了一些必然。
我十幾歲唱這首歌的時候,對阿里山和阿里山的姑娘,是有著無限遐想的。二三十年後,我來到了阿里山,失望是有一點的,不滿足也是有一點的。古人說,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。在我前行的路上,就必然有這麼一座阿里山。山不在高,有歌則名。有山的地方就有歌,就有姑娘。而姑娘,我們不妨把她們想得美麗一些,因為她們是水做的嘛。前行的路上,有阿里山等著你去翻越,有阿里山的姑娘等著你去想像和愛,有阿里山的少年等著你去做。這樣的人生,不是多了幾分浪漫和詩意麼?